美国苹果历史启示录：在野性中创造新世界

果多美

　　苹果原产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是当地森林的主要建群种。阿拉木图在当地语言中就是“苹果之城”的意思。这是前苏联植物学家尼古拉·瓦维洛夫揭示的事实。阿拉木图位于古代重要商路上，丝绸之路就经过该地。据推测，古代商人经过阿拉木图沿途捡食熟落的苹果，并将种子传往沿途各地，逐渐在古罗马时期开始了苹果的人工栽培过程，苹果也因此在欧洲扩展开来。

　　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后，在西欧，尤其在英国一些倍受排挤的清教徒纷纷乘船逃往北美定居。有些清教徒还带上包括苹果在内的各种果树苗，以图在新定居地建立与家乡相近的家园。当然，随船还带有各种水果。那些树苗由于不能适应新环境，成活者寥寥无几，没有留下后代。倒是那些被人吃剩的水果种子被移民有意无意地种出了幼苗，并茁壮成长，开花结果，其中就包括苹果。这样，在当时还没有独立成国的美国就出现了第一批栽培苹果。在美国，由种子长出来的苹果被称为枇苹（pippins）。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有这样的苹果种质被引入美国，到1645年时，美国已经出现了在此基础上选育的品种“罗克斯伯里黄苹果”。
　　
　　苹果佬约翰尼的漫画形象

　　独立战争之后，新生的美国掀起了一场开拓西部边疆的运动，苹果栽培区也随之向西延伸。在苹果栽培区西延的过程中，约翰·查普曼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因为毕生致力于苹果事业，被美国人昵称为“苹果佬约翰尼（JohnnyAppleseed）”，是一个不亚于西部牛仔的民间英雄和传奇人物。苹果佬约翰尼终生未娶，在其成年至去逝的40个春秋中，终生赤脚奔走于美国东部经济发达区和西部开发区或即将开发的新边疆区之间。苹果佬约翰尼每年秋天前往宾夕法尼亚州各个苹果酒厂果渣堆中收集苹果种子；春天将苹果种子用小船沿俄亥俄河运往西部，寻找适宜的土地播种育苗，或在自己已建成的各个苗圃种下种子；夏天给那些老苗圃修补栅栏。他能准确预见哪里将成为开发热点，先期赶过去建立苗圃，待到移民到来时，他的苹果苗已经长到2、3年，正可出圃，以每株6.5美分的价格出售给移民。不管在什么地方播种，他总是要指定当地的代理人替他看护和销售树苗，因为他自己很少能在一个地方呆上足够长的时间来做这项工作。他偶然会受骗，甚至苗圃所有权被侵占，他都不在乎。他对金钱看得很轻，他生活简朴到如同野兽的地步。他出售苗木所得，除了用于再生产和建新苗圃外，很多都捐给了慈善事业。就这样，苹果佬约翰尼先后在俄亥俄、内华达、印第安纳等州建立了22处苗圃，总面积达1200英亩，约合487公顷，帮助建立了数万公顷的苹果园。

　　当时还有许多人做着与苹果佬约翰尼一样的事情，但成就都远远赶不上后者，其中有些人出售的甚至是嫁接的品种苹果苗。这其中除了苹果佬约翰尼的执着献身和以苦为乐的顽强等个人原因外，还有很多因素发挥了作用。

　　首先是政策。当时西北边疆的土地使用许可特别要求定居者要“种植至少50棵苹果树或者梨树”，这是写在契约上的一个条件。其目的在于抑制土地投机行为，鼓励移民扎下根来。由于一棵正常的苹果树通常需要10年时间才能结果，一座果园就是持续着的定居标志。

　　其次是新居民乐于种植果树以满足对甜味的需求。当时，糖属于奢侈品，美国还没有引进蜜蜂，北部的印地安人能依赖枫糖作甜味剂，新移民则只能从果肉中追寻甘甜。

　　其三是苹果佬约翰尼倔强地反对使用嫁接苗。他认为：“用这种方法可以改良苹果，但这只是人的一种把戏，用这种办法来斫砍树木是不道德的。正确的方法是挑选好的种子，把它们种在好地里，只有上帝才能去改良苹果。”且不论他的观点科学与否，但他的实生苗却带来了意料不到的收获。实生苗的遗传多样性丰富，总有一部分能适应新栽培区的气候条件，不至于像嫁接品种苗那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用实生苗建植的果园耐粗放管理，使得新移民不必在作为副业的果园中耗费太多精力。

　　其四是当时的苹果主要不是鲜食或销售，而是用来酿酒。新移民均来自西欧，传统酒精饮料是葡萄酒，但当时美国种植的葡萄生长不良，而且还被教义禁止饮用，尤其清教徒，美国当时的移民主要由清教徒组成。苹果酒不属禁止之列。苹果酒的酿制方法简单，任何人只需一个压榨器和一个桶，压榨出苹果汁发酵几个星期就能得到程度温和的苹果酒，通过蒸馏或冷冻还可以得到酒度更烈的苹果白兰地，苹果酒因而成为开拓新边疆的移民们最喜欢的饮料。因此，当时美国的苹果很少被鲜食，而是在酒桶里被消费的。苹果佬约翰尼的实生苗所建果园由于遗传多样性丰富，结出的果子品质混杂，多数风味欠佳，但用来酿酒却是好原料。酒是一种重要的社交饮料，对于那些从五湖四海聚到一起的新定居者尤其重要。

　　以苹果佬约翰尼为代表的那些培育实生苗的人，实质上是实施了一场大规模的进化实验。它允许旧世界的苹果真正地千百万次地尝试新的遗传组合，以适应新的环境。就这样，就是在这种环境中，苹果树找回了自己。每一次，当一棵苹果树未能在美国的土地上发芽或茁壮成长时；每一次，当美国的一个冬天冻死了一棵苹果树或者5月的晚霜冻扼杀了它的花苞时，一次进化的选择就完成了。那些在这个巨大的扬谷器中留存下来的苹果树一次次地就变得多了一点点“美国味”。

　　另外一种选择是由有识别力的果园主来进行的。任何时候，只要有一棵长在一片果酒苹果园之中的苹果树在某一点上突出，包括果肉组织的坚实程度、其香味的浓郁程度、果面颜色红的程度等等，马上就会被命名、被嫁接、被宣传、被繁殖。这是一种自然和文化的选择同时发生的过程，苹果因此适应了美国的土壤、气候和日照，以及美国人民的欲望和口味，甚至还可能引入了那些美国土生土长的蟹状苹果的一些基因。最终，所有这些品质就构成了美国现在的苹果。

　　苹果佬约翰之后，美国发生了一场被称作“大苹果热”的热潮。人们纷纷跑到乡下去寻找下一个冠军品种。一个冠军品种就能带来一笔财富，一种名声。每一个农人在照料他的果园时都睁大双眼搜索这种机会，寻找那种可以身价陡涨的苹果。尽管这样筛选良种的方法其成功概率只有八万分之一，却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数百个新品种。这些品种，有的吃起来像香蕉，有的像梨；有香味浓烈的和甜得粘手的，有像柠檬一样清爽的，也有像坚果一样味厚的；有的重量超过一磅，有的则紧缩得可以装进孩子们的衣兜；有黄色的、绿色的、斑点的、赤褐色的、斑纹的、紫色的，甚至还有近乎蓝色的。有的苹果看起来就像是自己擦亮了自身，有的则脸颊上蒙着灰色花纹。有些苹果的特性令现在的人们一头雾水，但在当时对人们来说却意味着一个世界：有的苹果在3月份吃起来比在10月份要甜；有的特别适宜于做果酒、做醋，或者做黄油；有的可以保存半年以上；有的苹果是逐渐成熟以避免集中上市，有的则是扎堆成熟以简化收获；有梗长的和梗短的，有皮厚的和皮薄的；有的只能在弗吉尼亚才能长得好，有时则需要新英格兰的严霜方臻完美；有的在8月份开始变红，有的要等到冬天；有的可以在苹果桶里保存6周以便装船运到欧洲，到那个时候变得又亮又脆，在伦敦的市场上卖出好价钱。几乎所有经典性的品种都是在苹果佬约翰尼那种果酒果园中被逐渐培育筛选出来的，他那千百万颗种子和分布在数千公里的栽培区改变了苹果，而苹果也改变了美国。

　　甜得没有了方向的苹果——蛇果

　　每一个这样选育出来的品种都有它一时的支持者，他们会指给你那个近乎神圣的地方：这种苹果最初就是长在那里；他们会讲给你一个纯粹靠偶然而被发现的传奇故事。例如，衣阿华一个农人注意到自己果园中有一棵实生苗小树一直长不大，修剪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行。最后这位农人断定这一定是一种信号，于是放任这棵小树自己去长、自己去坐果，结果发现它结出来的苹果比吃过的最好的苹果还要好吃得多（这个故事与我国著名的茶品种铁观音和大红袍的传奇非常相似）。于是把它命名为“衣阿华”，并于1893年邮寄了4个去参加一次比赛。赛会组织者C.M.斯塔克尝过后评价：“甜得没有了方向”，毫不犹豫地将头奖授予了“衣阿华”，并给了一个闪亮的新名字“蛇果（delicious）”。斯塔克几年来一直在口袋里用一张小纸条写着这个名字，就等名副其实的苹果到来。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这是一些从乞丐到富翁的神话。在某种意义上讲，苹果的故事已经成为美国梦的一个闪光的隐喻。

　　一天一个苹果，医生躲着我

　　在19、20世纪之交，一场更为残酷的淘选苹果巨大可变性的运动发生了。当时，禁酒主义者在成功地禁止了粮食酒之后，又将矛头指向苹果酒，声称要砍倒苹果树，他们甚至推动美国政府一度实施禁酒令。苹果经营者们担心禁酒破坏其销售收入，转而宣传苹果有益健康，鼓动人们鲜食苹果，并提出一条公关口号：“一天一个苹果，医生躲着我”。它在浪漫地暗用苹果之甜和苹果之美刺激着消费者神经的同时，又夸张地把人人关心的健康问题引以为卖点，广而告之，而说“苹果有益健康”确实有一定的科学依据，绝非空穴来风。与此同时，冷藏技术的出现促成了全国性的苹果市场。工业集聚过来，判断如果以种植和推广若干个大牌苹果品种来简化市场是高明的作法。对于19世纪苹果所包含的大量的不同特性来说，这样的市场是不需要的。现在，这些特性中只有两种是重要的：好看和甜。

　　苹果的好看就意味着一种同一的红色，还有个大。苹果的甜现在就只意味着像糖一样，直截了当。由于此时的糖、蜂蜜等已经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苹果就不得不在超市中与每一种其他含糖快食竞争了，即使那种使苹果之甜别有一番风味的酸，现在也不再受人欢迎。所以，红蛇果和黄金美味2个品种就以其异常的甜，开始成为美国果园里大片的、嫁接方式的单一种植了。这2个品种都是市场天才斯塔克兄弟命名并申请了专利的。苹果培育者们之所以能在与其他含糖食品的竞赛中胜出，主要依赖就是这2个品种的基因，近年来培育的绝大多数流行品种中也都含有其基因，如富士苹果和加莱苹果。

　　数以千计的苹果特性，还有把那些特性编码化了的基因，随着苹果佬约翰尼实生苗种植而繁花似锦的苹果多样性如今已经被荒废，被淘选得只剩下了几个。“今天的商业性苹果只代表着这个种类基因库中很小的一部分，”苹果种质专家费尔·佛思莱恩说，“一个世纪之前，在商业活动中有着数千种不同的苹果品种，而现在我们所种植的绝大多数苹果只有相同的5、6个父母：红蛇果、黄金美味、乔纳森、麦辛托什和考克斯柑桔批苹。培育者们总是到这口小小的井里来挖掘，它越来越空了。”

　　大规模使用嫁接品种苗建园导致的一个严重后果就是病虫害蔓延，以至于苹果栽培比其他农作物更依赖杀菌杀虫剂。佛思莱恩解释了其中的原因：在自然状态下，植物与其病菌害虫持续协同进化，没有最后的胜利者。但是，在嫁接品种的果园里，苹果的进化被中止，因为这些品种从遗传上来讲一代代都是同一的。而那些病毒、细菌、真菌和虫子却仍然通过有性繁殖继续进化，直到它们达到一种精确的遗传组合，使它们能够战胜苹果曾经拥有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抵抗能力。一下子，完全的胜利就到了病虫害一边，除非人们使用现代化学工具来救助这些树。“对于我们来说，根本解决办法就是帮助苹果人工进化，”佛思莱恩总结说。帮助苹果人工进化就是指进行苹果的遗传改组。

　　要进行苹果的遗传改组，就要尽可能多地保存不同的苹果基因。目前，美国政府在纽约的杰尼瓦湖畔建立了“植物遗传资源所”，其中有一片苹果种质资源圃，面积达50英亩，收集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苹果品种2500种左右，从古董级的英国品种亚当红苹果，到德国的祖卡姆格欧；从阿拉木图的苹果原种，到美国最早培育的品种罗克斯伯里黄苹果，一应俱全，尤其囊括了美国所发现的几乎每一个品种。苹果佬约翰尼的遗产也包括在内。

　　在杰尼瓦苹果种质资源圃的原种区，是2排极其混乱地挤在一起的怪异苹果树，它们一棵连着一棵紧紧挨着，树行中间的过道几乎容纳不下，毫无秩序。放眼望去，满视野是树叶和果实的奢华铺张，因多样性丰富而显得疯狂。这里没有两棵树哪怕是远远地看起来有点相似，形状、叶子或者果实都不相似。有的枝挺直冲太阳，有的拖拖拉拉，有的呈低矮的灌木状，有的干脆就是逐渐疏落；有的树叶像菩提树的叶子，有的树叶则像疯长的连翘灌丛。树上结的果子也是怪之又怪，看起来和吃起来就像是上帝有关苹果的最初的一些草稿。有的苹果有着橄榄和樱桃的颜色和分量，有的则是闪光的乒乓球般大小的果实，或者像是朦胧紫色的浆果。果形从棒球形、扁平形、圆锥形到滚圆形，应有尽有；有的光亮如雨后绿草，有的阴沉如原木。有的外观正常，但味道则是另一回事，就像牙齿陷进酸涩的马铃薯一般；有些苹果咬第一口时，舌尖感到极大的快感，然而马上就转变成为苦涩，令人一想起来就翻肠倒胃。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人类将来重组改造苹果基因所依赖的种质资源。

　　佛思莱恩忧心忡忡：我们现在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野生植物所赖以生长的野地正在缩小。野生苹果原种一旦消失，当今世界最好的技术也不能创造一种新的基因，或者重新创造一种已经消失了的基因。因此要拯救、保护和传播所有形态的苹果，无论是好的、坏的，还是无关紧要的，最重要的是野的。

　　目前，美国是苹果产量最大的国家，占到全世界总产量的四分之一，在国际市场上，美国苹果也雄居高端。美国目前的苹果大国地位难以撼动，这一地位的获得离不开其苹果栽培业的历史积淀。“在野性中保存着这个世界，”作家梭罗曾经这样写道。一个世纪之后，当许多荒野不再是荒野时，生态文学家温德尔·贝里提出了一个必然的推论：“在人类文化中保存着野性。”这正是美国苹果史的两个端点。

　　后记

　　原文很长，这里只节选了文章前面一部分关于美国苹果的发展历史。甘肃省林业科学研究院王俊杰研究员通过分析苹果最终发展为美国苹果的原因，除了苹果自身的特性，还蕴含着美国的文化传统、法律传统、尊重知识产权的传统、信仰传统、冒险传统、自由竞争传统、市场经济传统，以及科学精神。历史不能复制，却值得借鉴。在我国的西部大开发中，许多地方把果树栽培列为支柱产业，表面看起来轰轰烈烈，效果却往往不尽如人意。对照美国苹果史就不难发现，这仅仅是政府大力支持的结果，其产业发展缺乏内在的驱动力。其果树种类的选用多是拿来主义的结果，以及文化传统失位和科学精神欠缺等，都使得其产业发展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树。

　　王俊杰最后还提出一个新设想：大量培育果树实生苗混交于其适生区的生态公益林中。新设想的本质是将栽培植物放归山野。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放野栽培植物同样无情，只去播种，不去救助，让它们在生生死死中接受自然选择，在生生死死中进化，在生生死死中创造新的适应性。普氏野马放野了，大熊猫放野了，为什么枣、梨、桃、杏、苹果、五谷不能放野呢？为什么不能在人类文化中保存栽培植物的野性呢？

　　在野性中创造新世界！
来源：花果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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