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榅桲

陆承志

遥远的榅桲
——兼忆旧东安市场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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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马 常

    忆昔父母在世之时，每逢年节，必邀三五知己小酌。酒由父亲负责，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开始亲自动手，备料浸泡调剂。届时，桌上每位客人面前两只高脚杯。一杯斟茵陈酒，碧绿如翠。一杯斟玫瑰酒，红艳似宝石。菜肴则由母亲一手包办，少而且精。有清蒸狮子头，海米干丝，酿青蛤，豆衣丸子，蛋清蟹腿，开水蛏汤……莫不受到好评。而获得一致喝彩，赞不绝口的，却是一款极简单的凉拌菜——榅桲白菜心。
　　在一只淡青色的大瓷盘中，盛满切成细丝的白菜心，淡淡的黄，嫩嫩的白，有如象牙美玉。然后，浇上一罐榅桲。那石榴红的浆汁，便蜿蜓流向菜心，而榅桲果则象一颗颗红玛瑙珠，散缀满盘。大盘四边，摆上一圈经过挑选个头最小的南丰蜜桔的金黄色小桔瓣。
　　这道菜制作简单，清新爽口。既有菜心的鲜嫩清香，又有榅桲浆汁的酸甜，而榅桲果的细腻清凉，更是甘美脱俗。有人说，食其味不如闻其香，闻其香不如赏其形、观其色。这道菜的味香俱佳，而玉白榴红加金黄，更具色彩美艳的形质。
　　榅桲是落叶灌木或乔木，长圆形的叶子，叶背生着很密的绒毛。开着淡色或白色的小花，十分清雅。红色的果实，酸甜味美，且具有浓郁的异香。
　　榅桲果颗粒较小，象大樱桃差不多。经过去籽、加温、炒过之后，用熬好的糖汁、香料腌制而成。那时，用茶缸大小的陶罐盛了卖，小陶罐涂着深绿色的釉子，罐口封着油纸，还蒙上一片红纸黑字的“发票”。这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统一发货票，而是写着品名字号等字样的广告。这种小绿罐榅桲，果铺有卖，东安市场也有卖，我总是陪母亲到东安市场去买。
　　这种绿罐榅桲，绝不是炒红果，更不是红果罐头。炒红果是大路货，是用大山里红制成的，也是去籽、熬了砂糖腌制。但这大山里红较为粗糙，颗大，皮厚、肉多，籽多，淀粉也多。从品种品质上，与榅桲不可同日而语。然而，用山里红制成的金糕，则是山楂制品中的佼佼者。
　　金糕，也称山楂糕。北京前门外鲜鱼口南孝顺胡同，有一家老字号“金糕张”，他家的金糕，最富盛名。选上好的山楂，煮后用细箩几经筛滤，澄出细沙，加上糖汁、香料、桂花、琼脂，制成半冻状的软嫩食品。色泽红艳，状如凝脂，半透明，成块出售，买回去后，切成小块，用牙签戳起吃。酸甜鲜软沙口，有降血脂、软化血管的功能。东安市场也有出售。
　　至于等而下之的山楂制品，那时还有很多。过年时，平民百姓，多给小孩子买一种廉价的干果小食品，叫做“杂拌儿”，用花生粘、瓜条、青梅、桃脯干、杏干等混杂拌在一起，这当中还有金糕条。这金糕条与上述金糕，真是大相径庭。它不知要硬多少倍，吃时，如咬牛筋，粘牙，酸。
　　山楂制品的下脚料，可以熬成一锅糊涂浆子，在小巷的糖车上卖，叫糊涂膏。极便宜，只有小孩子才会买，就是这种糊涂膏，竟然改头换面在八九十年代出尽风头。还是山里红，加上胡萝卜，弄成浆糊糊的东西，装罐上市，比当年糖车上身价百倍，味道口感却相差无几，此乃“果茶”是也。
　　山楂下脚料，还能做成厚纸卷状的“果丹皮”，极粗劣。做糊涂膏、果丹皮之后，还会剩下些汤汤水水，早已淡而无味，但是还有一点酸头，小贩们真是无所不尽其极，他们把这些汤汤水水，冻成薄冰，切成片状，用纸包了，叫做“冰板”，摆在小摊上，卖一个小铜子一块。大冬天的，小朋友们吃这玩意，会不会肚子痛，那是小贩们不遑顾及的。反正至此，山楂可算是物尽其用了。
　　如今，我们热切盼望传统食品原汁原味地传承下来，但优质的东西如凤毛麟角，而那果丹皮却仍在郊区食品店里发扬光大着。这玩艺还是那么粗劣，而且还把每个买它的小朋友的小手指给染得通红。
　　最近，某些山楂红果制品又上“黑榜”，有关部门测出其“胭脂红”(致癌物)超标，它们已乖乖地从货架上下来。
　　忆起值得杯念的榅桲、金糕，也就忆起值得怀念的六七十年前的东安市场。它的旧貌，当今之士，恐怕早已淡忘，或者干脆就不知道它是什么模样。
　　旧时东安市场的气氛、情怀，对谁来说都是往事如烟。
　　它的历史沿革，它的商家店铺，乃至撂地摊打把式卖艺的，都有说不完的五味俱全的故事，够写一部大书。一篇短文哪里写得清写得全？何况我当时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能懂得多少，但也还有从个人视角留下的点滴回忆。
　　六七十年前，旧东安市场林立的商家店铺，各种货摊紧紧密密的排列着，统一笼罩在高高的大铅铁顶棚的下面。虽然拥挤，但熙攘亲切。每个旧书摊，都是长长的一溜，有古今旧书，有过期杂志，现在你想找一本当年的《369画报》、《立言画刊》可不是易事，但那时，这些旧刊物一捆一捆的在那里无人问津。书法、画摊也很冷落，但永葆古朴书香。虽然市场采光很差，但每个摊点店铺小范围内永远是灯火通明。就是出售榅桲的那些鲜果摊子，在雪亮的“电石灯”的照耀下，各种水果鲜香扑鼻，到了端午节，鲜红的樱桃，白嫩的桑椹，在绿叶子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各色糖葫芦，比外面卖的精细得多，山里红的，桔子的，黑枣的，海棠的，荸荠的，山药的，葡萄的，五光十色。最讲究的要属果仁山里红的。选大颗山里红，剖成两半，去籽，在两半中间充填豆馅或枣泥。再嵌上瓜子仁、花生仁、核桃仁。这种糖葫芦每串一尺多长。蘸的冰糖汁极浓，一面形成糖汁凝固成的小镜面，在灯下闪着琥珀色光，熠熠生辉。当然价格也比外面高几倍。小工艺品的铺子里，红绒花最显眼，有红寿字、喜字，盘肠龙凤；而五彩绢花，亮星闪烁，极为鲜艳。孩子们喜欢的，则是用蝉蜕等“猴料”做成的各色亦人亦猴的艺术品，那些生动的小毛猴“扮”成人形，有的引车卖浆，有的挑担打鼓，有的拉洋车，有的推水车，莫不栩栩如生，极有情趣。料器动物，更具神彩，有的通体透明，有的五光十色，一条大龙，四条小龙；一头大象，四头小象；一头大猪，四头小猪；还有龙凤仙鹤，备极精致。五行八作中成为一行的绒鸟行，制出的彩色绒鸟飞禽，式样极多，黄雀苍鹰，孔雀凤凰，红靛颏，蓝靛颏美不胜收。
　　市场容纳花团锦簇，也兼备质朴古风，驰名中外的西鹤年堂国药老店，象个沉着的老人，毫不张扬，大玻璃厨窗里，金光闪闪的铜质大象，伸出洁白的象牙，极为踏实地站在那里，使人觉得这世界的古老与稳定。
　　虽然古老，却不沉寂。撂地摊者武艺不高，但给人提神，而一家小小的曲艺厅里却是名角济济，看客满堂。我在那小曲艺厅里，听过高德明、绪德贵的相声，听过赵英颇的《聊斋》和金万昌的梅花大豉，一曲“小燕飞，南北知冷热……”听众无不被这位老人唱得神摄心驰。
　　那时，在东安市场，已是土洋并举，新老共存了。吉士林餐厅，洋气十足，华灯闪烁，喜挥刀叉的食客盈门。而润明楼老饭庄仍岿然矗立，酒气氤氲，香生四座。老华胜老字号国产的传统布鞋，历来经久不衰，而后起之洋秀“巴佳”皮鞋店的高跟鞋，早已引得仕女如云。
　　老的新的，挤在一起。中的洋的，挤在一起。局促中有繁华，倾轧里见本领。拥挤产生了精巧，窄小拓展了空间，小地方能自我展示，缝隙中让你驻足。“荣华斋糕点铺”就做得极为聪明。这里店面窄小，“进伸”、“面宽”均极不足。你在进门前连抬头看清上面的字号匾额都不可能。拉开玻璃门，迎面就斜对楼梯，你须斜跨过去，只两三步就到了食品柜台之前，但是，你却发现，玻璃柜台旁的墙角，挂一面长方形巨镜，镜内映出“荣华斋糕点铺”红底黑字的大字楷书，恭正醒目，极为漂亮。原来，这大字是反写在楼梯背面短墙上的，人们无不赞叹设计者的聪慧，夸奖反书恭楷的笔力。
　　从楼梯上去，便到了冷饮厅。这里的冷饮与吉士林餐厅齐名。有各色优质的冰淇淋，有奶油栗子粉，葡萄汁、华贵的奶油水果“情人梦”，均价格不菲。当然，也有叫人上当的廉价品，如“刨冰”。把一小块人造冰刨削成碎屑，盛在杯里，浇上一点果汁，吃起来，与儿时跑到城外冰窖里捡拾碎冰咬嚼，感觉差不多。
　　如今，奶油栗子粉是久违半个多世纪了，而“刨冰”却跨入到本世纪中来，且更加普遍。凡是小孩子能买到冷食的地方，就可以买到。还是那冰块变的碎屑，还是红色绿色的果汁。它现在的芳名是“冰霜”。
　　还说旧时在东安市场，西装革履高跟鞋，油头粉面红蔻丹，光顾着荣华斋和吉士林，而纺绸大褂千层底礼服呢鞋，却爱去老字号“丰盛公”。
　　“丰盛公”是一家古老的奶酪铺，在东安市场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孤单得像一个鳏居的老头。店面陈旧昏暗，桌椅都是深色的。其所售奶酪，乃是独一无二的国产传统的高级冷食。许多只蓝花小瓷碗，盛着这种半流体，都冰镇在中国老式冰箱中。它虽然冰凉沁心，却不像洋冷饮那样咋牙或者把舌头冻麻，极其柔和，奶香桂香，深深的甘甜，好像只有听着古琴演奏，才能品出那芬芳如醴的美味。品尝过奶酪，人们还会买一包甘甜的酪干带回去。
　　“丰盛公”，人们早把你忘光了。
　　“东来顺”浓郁的涮羊肉香气随风飘散了。
　　吉祥戏院门前隐约可闻的锣鼓声远去了。
　　一切都淹没在高楼大厦里面了，是的，高楼大厦，高楼大厦。
　　哦，我遥远的榅桲呵！

扁豆

品种绿肥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