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县园艺站        张松柏

苹果是个很诗意很浪漫的名字，她和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有着一段情意绵绵的神奇故事，时至今日，年轻人都要在平安夜把象征着爱情的金苹果送给自己的心上人，与家人和好友共同分享这平安幸福吉祥的圣果。

其实我的名字不应该叫苹果，我应该叫狗剩、鳖旦、瞎眼窝一类老土的名字才对，我喜欢在充满着泥土气息的大自然中生活，与山为伍，与水为伴，听鸟鸣虫唱，看草长鹰飞，观日出日落，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经受风雨雷电的洗礼，任由冰霜雨露的拍打，遍尝干旱雨涝严寒酷暑之类苦涩的滋味，炼就一身钢筋铁骨，为我的族群传宗接代，可惜这些都成了梦花雪月，甚至连梦花雪月都不能。我没有了亲戚，没有了朋友，离开了我祖祖辈辈熟悉的天空和大地，在人为为我选定的土地上，有一世没一世地苟延残喘，为人的一己之私象机器、象奴隶一般地地生存生活，哭泣已经没了声音，悲号让我的嗓音嘶哑，满腔都是血泪，我已经辱没了苹果这个圣洁的名字，我是一个被人硬生生从母亲怀里抱走的孩子。

据资料上说，我的人类栽培种有三千多个，生产中常见的有数十种，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同胞们是一人一个面孔，骨子里人人各不相同，就象人说的，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要问我们的数量有多少，地球上曾经有我们多少个个体，就应该有多少个种，其数量何止区区三千。单就果实来说，红黄绿各异，大中小各别，园----长园-----扁园形态有别，成熟期一茬接着一茬，也有一棵树上结出几种不同的果实，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或者原来一直结一样的果子，突然间某一年树上某一个枝条就不明不白结出与往年完全不一样的果子来；至于树体、枝条、叶片就更纷繁复杂，多种多样了。其实这种不同才是我的生命，我们族群的生存智慧。比如根，有深有浅，有远有近，有粗有细，旱了浅处的还有深处的，淹了低处的，还有高处的，死了粗老的还有新生的；再比如枝芽，有定芽和不定芽，有顶芽侧芽，有饱满芽和不饱满芽，它们的质量各不相同，发芽迟早也就各不一样，假如早发的芽在霜雪里死去，晚发的芽就会补上来，既就是能发的芽都被冻死了，大枝大干上的不定芽，在霜雪之后仍然能抽枝展叶，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说句难听话，就是把人能看到的地上部全部冻干冻死了，埋在泥土里的根上，也会在灾难之后，长出嫩绿的芽来，重获生机，又一次蓬蓬勃勃地生长，在下一个春天里花枝招展，傲然挺立。

这些都是写在教课书上老生常谈的知识，还有许多用人类现有的科技、人类自己的语言述说不了的东西不能告诉你，有些秘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刻在先人的基因库里。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祖宗走过了冰河，经历了泥盆寒武，与人类一道从石器、青铜器、铁器时代走来，在万却不复里生生不息，万古不灭。

自从人类把我抱过来之后，他们按照人的好恶，市场的需要，贷币的导向，选择我，改造我，嫁接我，复制我，长在一个园子里的我们，也就两三个品种，单个品种也是复制再复制，栽培上也在向标准化迈进，我都不知道我是那一个，那一个是我，常常在梦里，祖先的使命提醒我，这种高度的提纯、单一的复制是要亡国亡种的，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基因库是真是假，野生植物保护区有还是没有，要是这些诤诤诺言都成了纸上谈兵，台上虚语，别说人类再也见不到更好的苹果，恐怕我们祖上的生命也要走到头了吧。

人类把我抱过来之后，种在自家的田园里，打上高墙，围上栅栏，最早的时候，我是长在皇家苑囿里的，供皇帝皇族观赏和享用，百姓们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我沐浴着凄风苦雨。

我在自然怀抱里的日子里，森林就是我的家，我的身边有白桦、银杏、山毛榉等等阔叶树；也有黑松、马尾松、油松等等针叶树；还有酸枣、酸刺等灌木，以及知名不知名的草本植物；我与它们手拉着手，根连着根，相互温暖着。野猪、黄羊、兔子们常来我家串门，大大方方吃我熟了的果子，给我锄锄草，施施肥，把儿女们带到更远更适合他们生存的地方；花喜雀、杜鹃、山鸡之类在我枝头上，捉走我身上的虫子，吃饱喝足了，唱唱歌，谈谈天，带来远方的消息；松鼠们常常会从我的脖子上机警地蹦来蹦去，把我果实中的种子带到它们觉得安全的地方藏在泥土深处，吃不完的种子就会长出一株又一株的苹果小苗来；蜜蜂会在我开花的时候游走在花间，帮我传粉受精，掠食花蜜；蜘蛛们随时随地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上结网，让我能感受到同伴的喘息和心跳，在蜘蛛的网上，我一次又一次看到金龟子、潜叶蛾、松毛虫们倒在了血泊里；还有藏在泥土里替我龃嚼枯枝落叶的蚯蚓，在土壤里生存的老鼠、蝼蛄之属；弥漫于空气、雨水、土壤里的细菌真菌病毒们，更让森林里乐翻了天；还有人类写在植物保护书上，列入黑名单的病和虫，没有一个不是我的朋友和亲戚。我悄悄告诉你，腐烂病是为我们收尸的，它把那些老去的、病弱的同胞早早送到泥土中去，让出空间，积聚营养，给新生的生命；人类最怕的早期落叶病，能在夏天里把我们多余的叶子去掉，使树体通风透光，也让我们不至于长得过于肥胖，始终保持苗条的身姿，不让那些喜欢吃肥肉的家伙伤害我；食心虫、炭疽病这些在人类看来有害的家伙，实际是帮助我的孩子早早吃上我留给它们的初乳，早一点从泥土中长出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人类把我抱来之后改变了大自然母亲对我的养育方式，母亲生我之后让我生那算那，长那是那，远了近了，高了低了，旱了涝了全讲随缘，旱死高处的还有低处的，冻了近处的还有远处的，不至于全军覆灭。人就不这样想，集中连片，整村整县推进，十里八里只有我们在招摇，一生都让我们过军事化了的生活，沙藏、催芽、播种、育苗、建园，都是一等一的整齐划一，一人一块地，象住着格子楼，同伴都在掐尺等寸的行里株里，从此森林里的朋友再也见不到了，连草也被他们锄了又锄，铲了又铲，园子里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白了连你也没有，只有我看着我的复制品，或者我的复制品看着我自己。

人类把我抱来之后，刻意地让我把故乡忘了，把母亲也忘了，故乡在我的记忆里是日见模糊了，异乡就全当是故乡吧，可母亲是忘不了的，没了母亲别说我活不下去，连抱我来的称做人的人，也会和我一样走向灭亡。母亲知道，我知道，可人却不知道，抱我养我的人凭一已之私更怕知道，自欺欺人地以为抱就能抱走，抱走了就成他自己的了。母亲最疼我了，春天里送来东风，提醒我萌芽开花抽枝展叶，偶尔也开开玩笑，来点风，来点雨，或者霜，让多余的花落去，少耗点气力；夏天里千里万里急风骤雨赶着来送水、送风、送日头，有些年份，给有些妹妹卸下沉重的果实负担，让她们稍稍松口气，有时母亲急了，一阵雹子落下来，让我们的孩子脸上长出豆豆，这些豆豆容易让果实腐烂，孩子们可以早一天见到天日；秋天到了，母亲顾不上我们每一个，怕我们累了，让西风捎话，让风雨帮忙，摇落树上的果实，让站着的我们早早歇下来，让辛苦了一年的土地舒口气，下个年份里有气力再生儿育女；我听母亲的话，在冬天来临时，按时脱下绿装，在呼啸的寒风里香甜甜地睡去，管它风花雪月，今夕何夕，听凭自然。人却把母亲这种无私的天地至爱称做灾和害，迷信的人乞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科学的人要烟熏火了，炮火**，架设电吹风、防雹网，是人的一己之私错怪了母亲，是人的功利欲把母亲的大爱当成了对我对他的伤害。

我在母亲怀里的时候是吃母乳生长的，这个母乳就是积年累月落在身边的枯枝落叶和腐烂着的果实种子，这些来之于自然的食物，是母亲量身为我定做的，和生命一起赋予了我，终生循环往复，抱我的人不这样想，他怕我这奶水里有母亲的味道，有亲朋的信息，他嫌这奶水没营养，千方百计把这天赋人权从脚下扫除，抱我的人让我吃肯得基、三明治，喝雪碧、可乐和橙汁，噢！错了，不是这些人的孩子才吃的东西，是用石油、天然气、矿石生产的肥料，制成袋装的方便食品，随吃随取，或溶在水里用管道滴在根际，结果我得了肥胖症，身体里堆积了大量的氮、磷、钾这些不需要很多的所谓营养元素，就象富家公子，不干什么好事，不长什么学问，西装革履，整天价招风惹蝶，狐朋狗友，我也一样，吃着所谓的营养快餐，看起来细皮嫩肉，叶片大，叶片厚，叶色浓，水份足，母亲看我的眼睛也喑淡了许多。这下好了，该长的时候不长，该停的时候不停，生物节律失调，内部生理活动被打乱，与自然气候脱节；身体异常发育，木质疏松，韧皮部肥厚，地上地下失去平衡；营养生长、生殖生长错位；贪吃的虫子、菌之属缺少管教和制衡，肆无忌胆地在这夏日阴凉避风处聚餐，蚜虫、红蜘蛛、早期落叶病、腐烂病、煤污病就热热闹闹在我身上开张了，不几日，家道衰落，卷叶的卷叶，落叶的落叶，人去楼空，留下满地的落寞，一身惆怅，半盏叹息。抱我的人不知道自己反省，以为又是母亲泄露了我的身世，招来了不速之客，拍拍脑袋瞪瞪眼，自鸣得意地发明了杀虫剂、杀螨剂、杀菌剂、营养调节剂，尽情地在我身上泼撒，每年十数次地喷了又喷，让我的朋友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伤的伤，使原本已经孤独的我更加形单影只，顾影自怜。这些肥料、农药不仅伤害了我自己，伤害了家人、亲戚和朋友，还污染了土壤、空气，污染了地下水，污染了江河湖泊，挑起了生态系统无谓的战争，生态灾难在日益扩大，象我脚下的泥土中，内生菌根、外生菌根渐渐少了，也渐渐枯了，泥土中的各种菌属也不再发挥作用，往日热热闹闹的泥土中死一般的沉寂，我得不到土壤中足够的矿物质，得不到土壤中充裕的空气，再也尝不到真菌细菌蚯蚓等土壤生物生产的肥脂膏油、琼浆玉液，自身的根系在退化，对肥料农药的依赖越来越强，肥料农药对我的作用越来越弱，我一日日感到惊恐和不安，这些带毒的果子，没了自然的味道，没了天地的声息，已经不是亚当和夏娃吃过的那个美丽的苹果了，这样的日子何日是个尽头？

这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抱我的人对我的管教越来越严，先是拉枝，扭梢，摘心，伤筋动骨；怕我不结果，夏季用利刃环割环剥，我的身上终身留下道道疤痕；冬季用剪子锯子打掉我身上不少的枝枝叉叉，伤痕斑斑，遍体鳞伤；采取撑拉扭别吊把留下的枝尽可能拉下垂，使我失去了昔日自然舒张的阳光风彩；有些园子先期管的松，枝叶交叉了，不久又来改形间伐，落头的落头，提干的提干，一半的树一夜之间就从园子里莫明其妙地消失了，让人心里茫茫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想起这些，我都心惊胆寒，泪水涟涟，一个人独自悲叹，都不敢面对母亲时提起！

我的果子，通过疏花疏果，长得胖嘟嘟的肥硕怪异，还给套上袋、套上瓶，夹上夹板制成所谓的工艺果、文化果，果子采收后清洗分级打蜡，进入冷库，源源不断地送往世界各大城市，我的子孙们再也回不到绿色的田园，回不到大森林里的大家庭中去了，我辜负了母亲对我的爱，我为自己悲哀，为子孙们悲哀，也为人类感到悲哀。

月明星稀，夜色空蒙，万籁俱寂，我低头沉思，其实抱我的人也是挺辛苦的，育苗，植树，施肥，修剪，疏花疏果，套袋，采收，销售，一年中从春忙到夏，从秋忙到冬，四季脚手不闲，面朝黄土背朝天，手心里起皮，头顶上淌汗，把至爱给了我，给了我头上的果实，发自内心的疼我怜我，怕风吹了，怕霜打了，怕果落了，真是比孝敬自己的父母还孝敬我这个抱来的儿子，可毕竟我是造化之子，我是有娘的人，是娘心头的一块肉啊，这个娘就是大自然，是我是人是天地万物世代生息的地方，怎能不让人想，不让人梦，不让人留恋？要说回到大自然不仅是我自己的梦想，而且也是现代人类孜孜以求的终极梦想。

娘呵，儿想您了，儿咋晚的梦里都梦见您了，您知道了吗？

 

                                                                                二〇一一年二月二十二日